Part2 从合作到纷争
解说:俞敏洪按他从三国学来的概念,三分天下,自己做出国英文培训,徐小平做留学咨询,王强做口语,互不干涉,各挣各的。跟居委会大妈搞好关系,在社会上喝酒办事这些闲杂事务都是俞来办理。到了年底,现金拿回家,他们过上了小时候喜欢的水浒里兄弟们“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日子,全国各地的学生慕名而来,新东方几乎成了他们出国前必经的一站。
徐小平:像龙卷风一样赚钱,因为那个时候,正好处在中国人出国的极高潮时期。我赚的钱全是我的,那么我老想分一点给俞敏洪,但是每到这个时候,我就舍不得,我就没分。但是后来我生意越做越大,赚了很多钱的时候,多到不可容忍的时候,这个老俞也没有想分我一分钱。
解说:新东方早期这种大包干的做法极大地刺激了生产力,2000年,新东方排坐次,出现了9个副校长职位,二三十岁的百万富翁能数出一串名字,不过,冲突也很快发生。从西方留学回来,一切以规则为准的王强最无法容忍的是,包括俞敏洪在内的新东方早期管理层陆续将亲戚引入公司,出现所谓“四大家族”的家族化趋势。王强要求的改革必先从俞敏洪开始。因为俞敏洪早年丧父,由母亲拉扯大,在最艰难的创业初期,是母亲给了他帮助和依靠,现在企业壮大了却要让母亲和亲戚走,俞妈妈在办公室骂起儿子不留情面,俞敏洪不得不当众跪下不敢回嘴。但是王强对原则绝不让步,他会帮助俞敏洪果断开除犯规的员工,强迫老俞开会时关机,规定教学区不准抽烟,第一个罚的就是俞敏洪的母亲。
柴静:有人会觉得说,你只是被老俞请回来的一个客人,然后你回来之后,你就希望把他的母亲请走,这个会不会在情理上?
王强:其实我内心是考虑的,如果短期的痛苦能够给他获得更长期的好处的话,如果没人,愿意采取这个姿势,我愿意。
柴静:你不觉得这样很让他没面子。
王强:我如果恭维他,反而不是王强了,all right?真实就是这样。
解说:在家族制的改革僵持不下时,王强为了给俞敏洪施加压力,递交了辞职信。为了表示对王强的支持,徐小平也表示辞职。
徐小平:我本能知道,王强不会离开,俞敏洪不会让他离开。
柴静:你想用这个方式,给俞敏洪施加一个更加的压力?
徐小平:当然,当然。
柴静:那为什么在两个同样是好朋友之间,你会本能趋向于王强而不是俞敏洪?
徐小平:因为我支持王强那些对原则的倡导。反家族制,当然要反了,企业的治理的这种程序化,当然要做了。
解说:俞敏洪在内心深处认为去家族化是正确和必要的,所以他挽留住了王强。看上去,去除家族制之后公司应该顺利发展,但真正的麻烦这时候才来。股东们之前大都骑自行车上班,公司成立之后就成了每人都配了轿车和司机,中国的合伙制度在一开始没有任何经验,从包产到户倒退回到阶段性的大锅饭。再后来,公司要遵循现代化股份制的管理模式,股权分配很顺利地完成,俞敏洪作为第一创始人,占股45%,其他两位各占10%,但是这三位教学匠,谁也不知道公司应该怎么做。
徐小平:就是寻求企业治理之道的一个过程,而这个过程俞敏洪不知道,我跟王强也不知道。
柴静:什么叫不知道?
徐小平:就是我们没有学过,他不在我们的血液里,也不在中华文明的这个传统里,整个中国,在90年代,刚刚开始。
解说:第一次董事会,俞敏洪宣布开会,徐小平就怒了,说你不懂怎么开会,俞敏洪说那你说怎么开,徐小平说我也不知道。两个人吵起来,最后俞敏洪拍了一下桌子,摔门而去。20分钟之后,俞敏洪临时学习了董事会的议事章程,重新返回会议室。徐小平公开说,他在新东方的使命就是要指导俞敏洪、批判俞敏洪,改造俞敏洪,因为他和王强都认为,在公司内部权力必须有“监督和制约”的精神,所以要长期扮演老俞的“唱反调者”。
柴静:当时不管是会议上当不当别人,他有一些话是比较难堪和尖刻的?
俞敏洪:对。非常。中国企业家俱乐部这帮大佬们任何一个都不会能有那种场合下能够忍下来。我觉得我特别正常,因为我从小都在忍让中间长大的,我是独子,我妈妈很爱我,但是因为我干活不好,或者是作业没写完,那是没商量的余地的,骂完之后你不能回嘴,因为如果回嘴我妈就会一直骂下去的,所以你只能忍着,所以徐小平和王强发彪的时候我觉得很正常,你们发你们的彪我干我的活。
柴静:可是你们都已经上梁山了啊。
俞敏洪:对,上梁山没有解决方案,那就只有吵架了,所以太典型的知识分子问题。
解说:这帮人当时,没有一个懂资本市场,不知道什么是IPO,什么是市盈率,更想不明白利用杠杆原理一个公司怎么会翻那么多倍。都只知批判,不懂建设。大家关起门来在屋里吵,坐上飞机去外地吵,搬来黑格尔、亚里士多德吵个天翻地覆。他们也想过请第三方来做一个判断,请国际著名咨询公司来了,旁听两三个月,一事无成。当时咨询公司的人记录说“这里的人很奇怪,一说话就容易哭,一哭就互相指责”。
王强:没法咨询。
柴静:这怎么做生意?
王强:像小平那样的,直接告诉主持人,你不应该问这个问题,我告诉你应该怎么问,全是这样。
柴静:你回头看那个阶段的时候,会不会觉得朋友间的合作,往往会使很多技术问题上升为火药味很浓的道德审判?
王强:对,我们也是一个成长的过程,一旦在友情和企业制度这方面,发生了观念冲突,我们往往先把人格这个东西带进去了,经常骂老俞,怎么做人做成这样。
柴静:为什么骂他呢?
王强:他是头啊,他是老大。难道我们骂老三,老四对吧。
柴静:你们不都是分担经营管理的人吗。
王强:但是,他是CEO。大家搞不好,大家都怨他,所以,大家的怨气其实不是怨气是期望。骂老俞骂的最凶的时候,是大家期望最大的时候。
柴静:那干嘛要拿人品说呢?
王强:没别的,技术问题我们不懂。这个问题怎么解决,最后发现原来是老俞的人品问题,对吧。
解说:没过多久,咨询公司不要钱悄悄地撤了。
俞敏洪:因为他说我们做不好这个事情,因为你们之间太乱了,你们每天跟我们都是是在讲个人的感情,在感情上受挫折和欺骗了等等,最后他们说这个东西没办法做,因为你们没有一点现代化企业管理的任何常识。
柴静:这句话说得很重啊!
俞敏洪:非常重,是啊,就是。
解说:俞敏洪也知道,其实他是控股45%的大股东,有另一种方式能更简单地解决这种管理上的混乱,但他不愿意去做。
俞敏洪:只要我说一句话就可以了,各位哥们,新东方是我干出来的,你们回来也赚了不少钱吧,现在新东方从法律上来说100%是我的,你们走人就完了。
柴静:你有想说这句话的冲动吗?
俞敏洪:没有过。就是心里有过这样的就是觉得想,他妈的当初这样就不让他们回来得了。
柴静:但按理说,你对他们也没有情感义务和责任,对吧,都是成年人?
俞敏洪:有啊,因为你既然把他们叫回来,你就有这样的情感和义务。也可以说我的忍让也算是一种策略,因为我知道是最后一根稻草。
柴静:您指什么?
俞敏洪:我要是真的发脾气的话那么意味着我的话是很决绝的,没有退路的话,他们就得散了。
柴静:受不了公司散了还是朋友呢?
俞敏洪:都不应该散,所以不到最后关头我是肯定不会让它散的。
解说:俞敏洪的家摆了一排安眠药的瓶子,他长期失眠。在最烦躁的阶段,他无法在现实世界找到解决的方案,他甚至一度觉得自己体会到了当年弘一法师正值盛年,却斩断一切人世情缘,出家当和尚的心情。
柴静:你这个纠结是什么?
俞敏洪:把好朋友大家都回来一起创业,最后弄到这个地步,大家打架打到最后几乎是什么都没有了,友情没了,互相恶语相向。而且当时你就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因为我跟他们提出来,我说大家既然说我不行,我就把股权全部分给你们,我一股不要分给你们,我走了。
柴静:他曾经甚至有过李叔同那样出家的念头。这你知道吗?
王强:他今天恐怕还有。我每次以激烈的方式对抗的时候,我心里知道老俞多么痛苦,我认为友情应该是有承受力的。
柴静:会不会他来承受。
王强:从目标来说,他当然是第一承受人,但发飙的人,我也不快乐。
(电影《中国合伙人》片段,王阳婚礼上,三人要散伙,成冬青坐在地上嚎啕痛哭 )
解说:到最后,这场水泊梁山的结义看似出现了崩盘。2002年到2004年,在王强、徐小平和小股东的要求下,俞敏洪不再参加董事会和总裁会,每天夹着书包去给学生们上课,而王强他们开始轮流当董事长。
柴静:这个会不会,局外人看的话,会不会有点太……太对他不住了。
王强:但是老俞他有承受力,他觉得可能迟早你们。
柴静:玩不下去了?
王强:还会转回来。
柴静:那时候会有这种?
王强:我觉得他为什么会有沉静的心,因为新东方毕竟他打下来的天下,这是他家,所以他对于这个的坚定的信念,他是超过于我们的,而我们所有的人,包括我和小平,都带着一种投奔的心态过来的,所以我们的不安全感,就跟一个女孩子跟一个男人的感觉。
柴静:你自己当了那两个月?
王强:我非常痛苦我天天管人,管这个,这都不是我擅长的东西。对吧。我本来是管老俞结果,老俞没管,我管非老俞,这是人生最痛苦的事情。
解说:一年多,股东们轮流坐庄体会完当老大的滋味,没人愿意干了,俞敏洪又被请了回来。但是,他很清楚,要再回到以往的状态,大家都会僵死在原地。一次在外地,对学生有万人讲座,因为跟俞敏洪吵架,徐小平临时发短信说自己来不了了。俞敏洪在董事会上说,扔下学生不管触及了底线,要么是我离开董事会,要么徐小平离开,你们投票决定,我弃权。
俞敏洪:权票通过徐小平退出董事会。
柴静:王强也投了?
俞敏洪:对,徐小平当场跟每个人拥抱,说感谢大家让我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解说:这种公司转制过程中剧烈的矛盾,随着俞敏洪这次爆发,渐渐进入正轨,离开后的徐小平说他心里一直难受,但他拥抱了每一个人,包括俞敏洪,因为他觉得,俞敏洪终于学会了规则。
徐小平:当我们在看新东方发生的辩论,或者别人看它争吵的时候,恰恰是我最引以自豪的事。这就是我们为了一个共同的理念,共同的价值观,我们倾其所有贡献给对方。所以当我跟俞敏洪说这样不对的时候,我是在为他做贡献。
柴静:你觉得他理解你吗?
徐小平:当然理解了,否则怎么会今天呢。而且我因为这样我爱死我自己了,真的。我觉得这是我做的最酷的事情。我们是建立游戏规则的先驱,但是幸运的是我们没有成为先烈。